高迎新
一
我一直认为,如果要在吕梁山的晋商舞台上推举出几个著名的村镇或者驿站来,大凡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可随口说出几个,比如碛口、吴城、三交、彩家庄、柳林、黄芦岭、岭底村,这些都是由大东川平遥到碛口的晋商古道走过来的,但如果要说小东川呢,永宁州(离石)东二十里的车家湾就坐落在大、小东川的交汇地,偏偏历史一直对车家湾和小东川吝啬得很,地方志对它记载甚少。在清光绪《永宁州志》市镇条目上:只看到“距城二十五里车家湾镇”,冷冰冰的几个字只是说明清时期那是一个集市,更详细的记载没有了,这种遗之青史的不公平,常常使人叹息不止。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车家湾,投向了那个空中太中银铁路高架桥列车呼啸而过的古村落,投向那座隐映在夕阳和山影下的车家湾,透过满是沧桑的残垣断壁和颓废的黄土院落,去窥探晋商由辉煌到陨落的轨迹和悠远而回味的残梦。
历史上遗憾的事情太多了,叹息也没有用,且到车家湾寻乔家大院的足迹去。
车家湾依偎在小东川出口,右手是东川距吕梁市区(离石)25里,左手是大东川链接吴城驿、黄芦岭,空中是铁路高架桥,一排水泥桥墩从天而降足有百米之高,和桥下掩映在衰草寒烟中的古驿道比起来,给人以世事沧桑的感觉。在这个太平盛世年头,又正值冬日黄昏,一切都寂寞在夕阳的余晖里。顺着黄土高坡上寻迹村后的两条大沟,到处是黄土窑洞和砖石接口的院落,一院接一院,层层叠叠,土窑洞、大门、围墙、厢房、门窗,七零八落,但残垣断壁间仍能透出当年错落有致、红火温馨的乡愁来。村西头是一大片空地,山脚下一排石圏窑洞有一半被埋在黄土里,当年村头的庙宇、戏台、骡马院,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无言,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慨。
很难考证在什么年代有了车家湾,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最早是车氏家族居住在小东川河出口的这个河湾台地上而得名。吕梁山以西古称河东,一段时期所谓山西是指吕梁山以西,这里崇山峻岭,物阜民丰,是古代特别是隋唐时期朝廷的后方腹地。车氏始迁祖车去病公祖籍是黄河西岸的陕西渭南合阳,西晋永安元年(公元304年)八月,匈奴贵族刘渊在左国城(离石)起兵反晋,并随后迁都平阳(临汾),频频战乱使离石百姓流离失所,大量土地荒芜,需要大量农耕人口来补充,车氏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迁来离石,随后迁徙、繁衍在各村落,车家湾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一个重要的定居点。今天看清光绪《永宁州志》地图,玉亭驿在县衙东,虽未标出具体地址,但这条驿道沿着车家湾进出大、小东川大抵是不会错的。在晋商的历史上,无论走西口,还是下碛口,路途遥遥,商道大都与驿站、驿道有关。辞海的驿站条目,是这样解释的:驿站,古时供传递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歇宿、换马的住处,还有一系列与此有关的辞目:羽缴、军台、置邮、驿丞、火牌、金字牌、急递铺,可见驿站的负载是相当沉重的。
古时,车家湾是一个集镇,是大、小东川商贾们和贩夫走卒们的必经之路,那里固然有得利的欣喜和赔本的剧痛,以及思乡的纠结和怨妇的悔恨,但作为一个鲜活灵动的生命群体,那里也应有婚恋的花烛,有温暖的炊烟,有新生儿嘹亮的啼哭,有春种秋收和引车卖浆的艰辛生计,当然,作为家族封建宗法制度和生意场上争斗的一个缩影,大抵也少不了家族内部、商家之间的乌眼鸡似的争斗,所有这些,都给这座曾经的集市小镇笼罩着一层神秘而诡异的灵光。
站在铁路高架桥下的车家湾古村落旁,渐渐地,心头也跟着沉重起来,云烟漫漫,翠华摇摇,骆驼队、骡马队在车轮和马蹄声中联翩而过,吆喝声、驼铃声响彻山外。
二
和我同行的王乐义先生非常健谈,退休前是一位水利工程师,他的祖先王氏家族祖上居住在车家湾对面的红眼川,是一个显赫的望族,王家在明清两代出了进士1人,举人6人,贡士46人,国子监生27人,秀才111人(资料来自《永宁州志》),有的官位做的很大,甚至还有名满天下的博学鸿词名儒。老先生思维严谨且对大小东川一带相当熟悉,村里的朋友也多很热情。我们步履艰难地穿行在车家湾的旧街古道上,在残垣断壁间寻找当年生命的痕迹,那境况便如同走进一片原始森林去寻找猿人活动的遗迹一般。
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遗存的四眼洞。在古集镇中,四眼洞是位于集市中心街道交汇处的建筑,这有点类似今天城市中的红绿灯口。古时县城以上城市一般是建城楼以交汇东南西北的街巷,楼层上通常悬挂着威震、声闻之类匾额,书法当然也苍劲厚重,渲染着这座城市的地理位置。但眼前的四眼洞已大半坍塌,成了一片废墟。老王用步子丈量了一下,街前后的距离约有370米,站在这个四眼洞遗址远眺,当年车家湾集镇的规模就可以想见。沿着店铺、沟豁和古道,在暮色中拐弯抹角地穿行。刚刚下了一场雪,街市的青石路上到处是积雪,透出苍凉寒肃的冷色来。踏路而上仿佛仍能听见一个多世纪前驼队的脚步敲在青石板上的回响。一般来说,这里的商铺、民居庭院并不像碛口、西湾那样的深宅大院,并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但却承载着山外驿道上如山货物,和来来往往的文士、商贾,承载家族每个成员的喜怒哀乐和生生死死,承载着鲜花如锦般的兴盛和无可奈何的没落。
史书上记载为离石人的习性时,常常用“习俗俭朴,民多质鲁,勤于农业,拙与服贾”来描述。车家湾主要住着车、安、高、白、乔等姓氏,在老辈子手上车、安二姓算是最久远的老住户了,本地人不善于经商是一大特点,但大小东川的古商道就从这里通过,不能不深刻地影响着车家湾“勤于农业”人们渴望摆脱贫穷的目光。驼队昼夜不停地古道上经过,在小东川河捣衣的村妇便停下来,一直望着那驼铃声渐去渐远,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九月寒粘催木叶。十年征戎忆辽阳”,西风初至,油灯闪跳,为去平遥、碛口谋富贵的不归人赶制寒衣,思妇心中该是何等的凄苦。又有押解贬谪官员的驿卒从那边过来了,或意态悠闲,或行色匆匆,夕阳下的身影拖得很长,惊起一群树上的几只寒鸦,凄惶而去,那呼叫使得天地间平添几分苍凉的余韵。一年前,在距车家湾不远的德岗村黄土高坡上出土了仰韶文化遗址,游客往往从小东川归途中要凑过来看看,人们观看着古遗址上的房柱、门框和锅台,发出由衷的感慨,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车家湾集镇正在川口上落寂地叹息着。
车家湾靠着一块巨石修建,据说这里是打不出井水来的,一百多米下去仍然是坚硬的石头,巨石间延伸着几条沟进去的黄土高坡上主要住着车姓和高姓人家,中间的山梁上有一排砖窑院落齐整、显赫,特别显眼。老王告诉我,这里的主人姓乔。
“什么,姓乔,叫乔什么?
“祖上是乔登晨,和乔致庸是至亲,从平遥过来的”。
乔致庸?难道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清末年间著名的富商,乔家大院的创始人乔致庸吗?他可是山西晋商的代表人物啊。我眼前一亮,仿佛茫茫大海发现了一座绿茵葱茏的小岛。乔致庸号称“亮财主”,是乔贵发的孙子,乔家第三代人,乔氏家族第四大当家人。他的兄长去世后,乔致庸执掌了“在中堂”,在他执掌期间,事业突飞猛进,家资千万,商业遍布全国,其财势已跻身于全省富户前列。
车家湾的乔蛇旺老人已记不起他姥爷叫什么名字了,但他姥爷创业的事却记得很清楚。他姥爷是乔致庸的至亲,大约在1760年左右过来车家湾。当时山西晋商乔家的生意日渐兴隆,在全国各地有票号、钱庄、当铺、粮店200多处,资产达到数千万两白银。乔家下属的商铺复字号称雄包头,甚至有“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的说法。乔家的商业王国特别是当铺和票号从平遥、吴城、碛口一路延伸过来,自然少不了车家湾这个地理位置特殊的市镇。乔登晨本是复盛公字号里的小伙计,雄才大略的乔致庸识出他是个人才,就有意培养他,从小伙计、小掌柜干起,由于为人厚道,经营有方,几年后成为经理。到了清末民初,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统治,大德通票号已不能适应形势的变化,业务每况愈下,勉力维持。既而民国政府冻结白银,改革币制,汇兑业都被官办银行夺走,商办票号已难以吸收存款。乔致庸决定收缩商号,便把车家湾的当铺、票号全部交由乔登晨经营。乔登晨家有四门,一门乔泽厚,二门乔泽英,三门乔泽仁,四门乔泽秀,各有特长,擅长经商的是乔泽英,主要掌管着车家湾当铺、票号生意。
今天我们读《永宁州志》时,不得不惊叹乔致庸那卓越的商业天才,他的商业王国的触角伸向了全国各地包括平遥、吴城、碛口、车家湾等驿道上的商业舞台。是的,任何英雄都离不开造就自己的舞台,多少天才由于没有自己的舞台而默默无闻,被生生湮没在风干的青史之中。历史学家和史书编撰者从来就是一群浅薄而势利的观众,他们喜欢看热闹,他们的目光只盯着舞台上那些线条粗旷的大动作,而对所有细节和潜台词不屑一顾,这是遗之青史的遗憾。
三
明清平遥到碛口的这条古商道上,晋商们经营着盐业,票号、当铺、皮毛、药材、麻油等,但尤以票号最为出名。乔家大院主人乔致庸,庸是中庸,取其不偏不倚,执两用中之意,所以定宅名为“在中堂”。 乔家家规很严格,一不准纳妾,二不冷虐仆;三不准嫖妓;四不冷吸毒;五不冷赌博;六不准酗酒。他们的经商宗旨是:“人弃我取,薄利广销,维护信誉,不弄虚伪”。
当时的当铺、票号已经具备了银行诸多功能,其营业范围有存款、放款、汇兑。存款又分往来存款与定期存款二种:前者是商家浮存,随市面之变化,临时定日利,但存款利率较市面利率为小;后者则有定期一年者,亦有定期一、二、三、四、五、六月者,存户如在存款未到期提取利息,须立一借据。存款利息比较低,利率一般是二、三厘,最多四、五厘。放款又分信用放款与抵押放款二种:前者于放款时须立一字据,亦有随市面习惯办理者。其日利随市面而定,定期者较高,活期者较低;后者抵押货物,须订立合同,执其凭单,验明货物,押品如系不动产,则须执其红契,并立字据,由承还保人垫还。汇费并没有固定数额,一般因人而异,由票号与顾客面商而定。大致在交通方便地方汇费为干分之二三,交通不便地方汇资可达千分之二十、三十,甚至七十、八十。以此类推,车家湾票号的汇费至少也应该在千分之五十左右,
乔登晨待人诚恳,处世随和。由于他善于谋划和经营,在他执掌家业时,资产越来越多,成为车家湾首富,在永宁州也是首屈一指。在车家湾在方圆16000平方米的范围内,驻有商铺、当铺、票号、客栈、骡马店、染坊、酿酒、之醋、作坊、写戏、刻章、修理等共有40多家商号、主要是乔姓和王姓,大部来自于平遥、祁县、汾阳等平川地区,也有来自小东川严村的王汝玮家族,目前能搜集到的字号主要是:兴升当、福盛公、合义昌、兴盛源、福星公等。
在车家湾还流传着一个感人的故事。有一天驿道上过来一个被贬谪的官员,匆忙间马背上掉下一个大布袋,正在路旁歇息的车家祖上发现了,打开竟然是一袋金子,这可是价值连城啊。官员这时已远去,他想失者发现后肯定要回来寻找,于是就在路边一直等待,果然后来失者就焦急地回来沿路寻找,见到实物后,这个失意官员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竟有这等拾金不昧的人,万分感谢后于是拿出一锭金子要酬谢,拾者连声谢绝,坚决不要。几年后,官员重新得到朝廷重用,专程派人到车家湾找到拾者,在街口树了一通石碑,以彰显其品德高尚。
历史沧桑的变迁、小东川河的改道、铁路高架桥的修建,车家湾市镇终于坍塌了,坍塌在历史的风雨中,一个新车家湾在小东川河东岸崛起。但有关车家湾市镇的记忆却是珍贵的,它记载了这个历史上的市镇曾经的辉煌,特别是在发展小东川的文化旅游之际,这里有太多的文化遗产值得我们去挖掘、去回忆、去体验。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跋涉在大、小东川的那些荒野深处,去辨认每一座驿站以及每一条驿道上的残垣断壁和斑驳的诗文,年复一年地去探寻历史的残梦和悠远的文化。